01

一条视频居然有那么多人看

开设“才哥谈心”账号的半年前，程才就在抖音走红了。

不过那时他穿着防护服，戴着口罩和护目镜。视频在网络上被广泛传播时，他的代称是武汉医生。

程才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心外科副主任医师，2020年除夕夜，他在医院值班。

科室里的年轻医生被抽调去了隔离病房，程才留在心外科照顾没出院的病人，并随时等待去前线支援——他当时的工作之一是在危重症病人上ECMO（为心肺功能衰竭患者提供持续的体外呼吸与循环的设备）时帮对方切开主动脉。

那天晚上，程才想提振同事们的士气，拍了两个视频，一个是医生们的年夜饭，另一个是他们围在桌边说新春祝福、喊武汉加油。

那是武汉最艰难的时刻，第一个视频被湖北当地媒体传到抖音后，获得了两亿的点击量，第二个视频先是冲上了微博热搜，之后被《人民日报》转到抖音官方号上，同样在短时间内引起了几亿人的关注。

那时程才无暇顾及外界的声音，但抖音的传播力和影响力仍使他感到不可思议：全国总共就十四亿人，一条视频居然有那么多人看？

武汉疫情逐渐好转，国外疫情又开始蔓延。武汉开始复工复产后，程才的科室一边恢复了秩序，一边联合同事组成海外直播专家团，为将近二十个国家的海外华人普及新冠病毒防疫知识。

一直忙到八月，程才才得空细想自媒体运营的事。

以前他有一个私人抖音账号，拍的都是家里的哈士奇，但现在既然意识到了抖音流量之巨大，那为什么不利用平台做点什么呢？

02

轻松将科普，严肃说段子

只花了五分钟，“才哥谈心”四个字就在程才的脑海里成型了。

“双关嘛，既是谈心脏，也是像朋友那样谈心。”程才和两个记者朋友组成团队，每月找一个下午头脑风暴，程才谈医疗圈的趣事，朋友谈普通人关心的医学知识，攒完三十个段子，再找一个下午完成拍摄。

发到第三个视频，程才就火了。画外音问：“教授，外科医生为什么不撸串？”

程才不立马答，而是先做扶眼镜的动作——据他所说，这个仪式灵感源于多年前在新东方上罗永浩的英语课时，听老罗讲的段子：半夜闲逛被警察误以为是不法分子，可看到他的眼镜片又觉得是个读书人，由此可见眼镜能增加人的可信度。

抬完眼镜，程才才娓娓道来：“在现在的手术中，大部分时候我们用的是一种叫电凝刀的手术器械，它切开组织的同时能利用高温来止血，它烧烤组织的味道和我们撸串的味道非常像，像我常年做手术，闻到这个味道就知道病人高矮胖瘦、脂肪多不多，在这种情况下，每天闻这个味道非常上头，下了手术后你就不太想再闻这个味儿了。”

视频既贴近普通人的生活经验，又透露了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的秘密体验，很快获得了超过三十万的点赞，甚至底下留言也变成了段子手竞赛。

“新增规定，禁止手术医护人员携带孜然粉和辣椒粉上班。”点赞最高的一条评论说。

“讲一半的段子，说一半的科普。”程才说这是他的策略。他研究抖音推荐机制，发现只有更多人点赞、分享，账号才能吸引更多粉丝，科普视频才能找到受众。

所以程才的短视频中，既有“钱”与“钳”这样的谐音梗笑话，也有“举例说明哪个病最悲惨，程才说不举”这种笑而不语的画面。

“我用段子赚取流量，用科普让别人意识到这个号的价值。”在程才看来，专业医生在网络普及正确的医学知识、展现医生是怎样的群体，是相当必要且有意义的事。

过去网上曾流传一个谣言，说冠心病发作时躺下就会死，程才看了很生气：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？

更令他生气的是，谣言越违背常识，就传播得越快，所以在程才的视频中，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在澄清误传并告诉人们正确的应对办法，比如经常喝三七粉不能降血压、心脏手术后可以吃高蛋白的“发物”等等。

与程才在医学院研究的学术问题相比，解答这些疑虑显得很肤浅，但程才对这一点想得很清楚：科普就是要到最广泛的人群中去讲普通人最关心的话题，重申常识就是目前的需求与起点。

他不想把自己架到离大众很远的位置上，因为心既是人的器官，也是培养感情的器皿。

“现在很多人抱怨社会现实，但大家都忘了自己也是社会现实的一部分。我们觉得病人不理解医生，但有时与其抱怨，还不如做些具体的事，是吧？”

程才视频的另一部分是展现一个医生的日常：

从早上到第二天凌晨，连续做四台主动脉夹层手术，然后独自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；

某天做完十个小时的手术，跷二郎腿看其它医生缝皮，说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；

冬天凌晨赶到医院做急诊手术，冻得直哆嗦，他说病人惨，我也好惨；

打球崴了脚，一瘸一拐地出现在画面里，他还向网友展示问麻醉医生借的电动小车……

“我想让大家看到一个真实的医生是什么样的。他怕风险，也怕累，想赚钱，也想过好日子，他不是坏人也不是圣人，就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。”程才觉得这些视频有助于病人了解医生的处境，也有助于换位思考。

虽然他暂时还无法量化这些视频的作用，但至少，评论中有人说“才哥这个号很好地让外人了解了医生的工作”，也有大一的医学生留言道：“看了您的视频，我对未来自己想成为怎样的医生有了更确切的想法。”

运营八个月，“才哥谈心”积累了41万粉丝。不少MCN机构递来橄榄枝，也有一些商家联系程才，请他做广告或者直播带货，程才全部拒绝了。

作为专业人士，他不想立刻靠流量变现，他期待把抖音号打造成一个可信赖的个人品牌。

从2015年起，程才就在医学网站、公众号以及问答平台写文章，他希望能与病人建立更直接、更有粘性的互动关系，而不希望病人只是冲着医院的名气而来。

“同济医院在全国能排进前十，病人过来找任何一个心脏外科医生都不会太差，但我不能误以为自己很牛，因为别人找到你是因为你的平台，而不是你的本事。”

自媒体的发展和医疗体制改革的趋势，都使程才看到了某种潮流：时代在流动，医生未来也可能直接面对市场。

他时常自省：面对变革，医生要如何自处？

程才在有意识地打造个人IP，因为他想无论怎么变，只要病人相信他，他就能生存下去。

他在抖音上展示出的幽默、亲民受到了很多人的欢迎，却也招致了少数非议。他们质疑程才在专业领域不够踏实，只注重营销，面对这样的批评，程才总一笑置之。只有一点，他不避讳。

“你就那么想出名吗？”

“对，我想出名，我想成为中国最有名的心脏外科医生。”

03

医生的名气有时是患者的生机

程才想获得与实力相匹配的名声，一来是因为医生需要病人的信任，二来是他认为有些病人也需要他。两种需求之间没有信息阻碍，名气就是那座关键的桥梁。

2005年，在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读完本科与硕士，程才赴瑞士洛桑大学中心医院学习，师从欧洲顶级胸外科专家Hans-Beat Ris教授。

他花五年时间获得了医学博士与生命科学哲学博士双博士学位，然后在优渥瑞士中产生活与回国创一番事业之间选择了后者。

程才在瑞士留学时期

他满腔热血、野心勃勃，不料却被现实打得灰头土脸。

每月工资5000元，骑电动车上班，电动车老被偷，更令他沮丧的是，病人主要靠上级医生给或者从其它科室转，他默默无闻，几乎没有病人主动找他。

他找瑞士教授诉苦，最后还是教授的一番话点醒了他：别用两年去界定自己是失败的，另外，病人的信任不会从天而降，要自己去争取。

年轻时的程才在武汉

自那以后，程才忘掉了学历、过去在权威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和在学术会议上的演讲，他退掉了以前在瑞士买的一份养老保险，用那笔钱买了一辆车，开始去周边县城找当地医生毛遂自荐。

他自带幕布与PPT，介绍自己的手术理念，希望他们遇到无法处理的病例时能将病人转给他。没人相信一个海归博士需要像江湖郎中一样去自我宣传，但程才真的去过湖北每一个县城。

过了一两个月，真有县医院的主任将一个没人愿意接收的病人交给了程才，程才清楚自己不能失败，于是提前做方案、术后搬着小板凳坐在监护室照顾病人。他买了两个睡袋，几乎不回家，后来病人出院，程才才松了一口气。

程才在武汉周边县城义诊

“有名气，手术做不好，当然不行，但手术做得好，没人知道，就会没病人。外科就是实践，熟能生巧了，水平自然就高了。”

程才后来总结道，名气之于外科医生，有时是一种助益，而有时之于患者，则是一次新的机会。

程才时常在抖音视频中提及自己做主动脉夹层手术，底下就有人回复道：“主动脉夹层还能救活？”

程才后来特意在文字描述中加病症的关键词，为的就是让某些病人了解到某些疑难杂症在大医院其实是常见病。

“地方医院的医生受限于接触的病例数量，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病，你网络搜索，发现有人能治，那是不是一件好事？你不一定要找我，但我希望你在很绝望的时候，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种选择。”

成为抖音医生达人以后，程才的门诊量比以前多了一倍，海南的、贵州的，病人从四面八方涌来。

前段时间有个年轻粉丝来看病，胸闷发烧，转了好多医院都没查出病因。经过检查，程才确定病人得的是感染性心内膜炎，手术过后，病人很快康复了。

后来他才知道，这位病人是通过抖音搜索到他，并成为他的粉丝的。

“这些故事没有曲折的情节，但医生解决的就是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现实问题。”

程才小时候喜欢武侠小说，一心想做作家，可11岁那年，外公得了胃癌，晚期一边便血一边输血，花了很多钱也没救回来。母亲建议程才学医，而程才直到研究生实习才意识到自己未来将会承担什么。

二十年前，外地送来一个被鱼刺顶穿食管、刺破了主动脉的女孩，鱼刺已经腐蚀了周围组织，手术成功率很低。

家属对医生的犹豫不满意，双方僵持不下，最后没做成手术，程才眼睁睁看着女孩一口一口往外吐血，最后不治身亡。

程才痛恨自己的无能，也痛恨那个医生的不作为。一个月后，程才才认识到有时医生面对的局面远比救死扶伤复杂。

武汉另一家医院接收了一个相同的病例，虽然手术很难成功，但他们仍然做了积极处理，最后家属花了几十万，病人还是死了。

家属找人砸了病房，还把医生打了一顿，那时舆论也一面倒，骂医生水平差，骂医院收费高，什么声音都有。

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，这个病也早已不是难题，但程才却仍对当时复杂的情绪记忆犹新。

今年他四十四岁了，他说：“人年轻时要有理想，即便这个理想必然会被现实打碎。你一定要走到第三个阶段，就是罗曼·罗兰说的，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，在现实中，人要懂得运用规则去立足，然后情怀才能有用武之地。”

程才问过自己，如果将他放到当年那个医生的位置上，他会不会竭尽全力去救那个女孩？

他想，还是会试一试的吧。

20岁时的程才